前几天回家,饭后于炕上小憩。怕我受风,母亲在迹近失明的情况下,还不忘颤巍巍爬上炕,为我关上窗子,顺便给我的身上搭一件毛衣。其实我根本睡不着,听兄弟姐妹在外间里闲聊,一时许多陈年旧事涌上心头。
十八岁那年,我第一次穿上军装。那时的我很潇洒。母亲送我到村外,一遍一遍地叮嘱,我早就烦了。我背上包,松松垮垮走过村前那座小桥,头也没回。到了部队,才发现自己远没有那么洒脱。许多事情需自己做决定,或受了委屈,这时我总想起母亲。奇怪的是,过去在故乡却一直没有注意到这一点。每到雨天,常有一种想哭的感觉,心中一遍一遍提醒自己:你长大了,你长大了,你已经是一名军人了。于是,写家信也一律是:我很好,请勿挂念,诸如此类。知道把所有的心事默默咀嚼,不愿再叫母亲操心。
想不到的是,那次离家之后,我很少再回到母亲身边。记得第一次休假,母亲接到村外。一看到那衰老瘦小的身影,我的双眼便模糊了。小时候,母亲做农活,总把我带在身边。秋高气爽季节,母亲常会折一支蒲公英给我。风一吹,它们就飘散开来,在澄澈的蓝天下,一朵朵,像一把美丽的小伞。这时候,母亲总有一种很柔和的表情,每每抚摸我的头,轻轻地说:“你长大了,也跟它们一样,要离开妈妈,到很远的地方去。”这时我便着急地一迭声地说:“我不离开妈妈,不离开。”
而今天我真的成了一朵蒲公英,心中有说不出的难过。战友休假时,都喜欢买一套便服穿上,而我总是一身崭新的军装。在我的记忆里,母亲应该是骄傲的。那几天她逢人就讲,惟恐别人不知道她的儿子当了兵。十几年含辛茹苦,总算把我拉扯成人,她的脸上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幸福和自豪。
我猛然发现,母亲笑的时候,竟是那样美丽。
常常希望有一段宽裕的时间,让我好好陪陪母亲,陪她看场电影,或者陪她到城里玩玩,或者哪儿也不去,就在自家的小院里,陪她说说话。可这样小小的心愿,做来也很难。每天忙来忙去,却不知忙些什么,当我静下心来时,又该归队了。
我读小学时,家里不是一般的拮据。当时还没有电,有时梦中醒来,常见母亲灯下垂泪,我小孩子不敢问,只是十分胆怯地叫声妈妈,母亲悚然一惊,说飞虫迷了眼睛,让我好好睡,一面就着那微弱的煤油灯,继续缝补我穿破的衣服。现在想来,当时母亲是多么难啊,她一个人做里做外,自己一字不识,却辛辛苦苦供我们读书……
我读初中之后,一个漂亮的女同学说家里有剩余的电线,我万分感激地拿回家,家里终于不用点煤油灯了。那时还没有包产到户,青黄不接季节,母亲做农活回来,总会摘一些新的碗豆之类,馏干粮的时候一起馏上,但自己从来不吃,她认为没有成熟的碗豆就这样吃掉,有点作孽,但为了儿子,她仍然趁别人不注意,摘一些回来。因为这个因由,直到今天,我对生碗豆还是没有抵抗力,集上除非见不到,见到总会买一些回来。
退出现役,我没有进入官场,那时还没有出现王跃文,我当然不是因为王跃文的官场故事让我簇生归隐之想。这让我的母亲和所有家人颇想不通,但母亲并没有说什么,然后我在距母亲百里之外的潍坊开始了艰苦的创业。我本来可以留在一个海滨城市做一个外企的人事部长,但潍坊对我有着特别的意义,后来才知道因为有个人也正努力地走向这座小城,不过这好像有小说的味道,或者有一定的玄意在,懒得去考证了。
先在一家报纸的派出机构做发行,后在一家以书代刊的杂志社做记者,但都挺没劲的,都是向一些单位要宣传费和赞助。我是那时认识宗立成的,因为一些相同的趣味,就一直走下来了。其实当时就明白,所谓记者,不过是一个噱头,做的都是有偿新闻的勾当。就决定出来,与朋友注册了一个小公司,批件一下来,就决定回家一趟。那时距我退出现役整整一年半。
一进家门,母亲就迎了出来,第一句话是,还记得回来啊?母亲明显地老了,像那衰败的房子一样,好像不能支撑太久了。心中马上冒出了两点:母亲不在乎她的儿子是否腾达,而在于她要看见她的儿子,那是她的一个作品;其二,就是养老问题。作为人子,这是责任,何况我是长子。当然这两个念头也只是一闪,我便被那浓浓的乡情淹没了。许多人来我家看我,我就一一重复相同的话,母亲的脸却是展开了。
母亲住的地方叫乡下,我跟朋友讲到乡下去,就是去看母亲。母亲过了六十,与老父仍住在我儿时住过的房子里,是一所典型的乡下民房,墙是土坯做的,有的地方已经裂了缝,母亲用一些报纸塞在缝里,有时我那淘气的侄子把那些报纸掏出来,我会从中发现一些旧闻,比如关于抓革命促生产之类。周围的房子都挺高大,红墙碧瓦的,说明父母委实没有什么能耐,但这是母亲住的地方,我仍然常常叫它为乡下。
在部队供职时,我把乡下叫故乡。我把故乡描绘得美丽如画,让我的战士在有月的晚上簇生怀乡之想,这与当年刘邦用风筝把思乡曲送往楚营,有同样的效果。母亲口授,老父执笔,寄来的信永远一个主题,就是惟恐动摇军心。她总是说,家里很好,家里很好,在这美丽的四个字里,她的乡邻盖起了新房,那明显高大亮丽的房子把母亲的旧房子围在中间,像一个上古的童话。但那所房子在我村始终罩着一层光环,因为这所房子里诞生了我村第一位大学生,并且大学毕业进入军营,又诞生了我村第一位团长。
院子里种满了花。有木本的,有草本的,有种在地上,有种在盆里,有开花不结果的,有结果不开花的。但母亲老了,头发已经全白,与她种的那些花比起来,让人想到许多陈年旧事,但这些花至少向我说明了一个问题,就是母亲仍然那么能干,她仍然是美丽的,是勤劳的,只是她不会再抚着我的头,唱那首古老的民谣了:秋天一坐,冬天挨饿……
记得回家的时候,刚刚收完麦子,家家户户荡漾着新麦的清香。晚上陪母亲院子里聊天,有飞虫不时扑到灯上、身上,但这种小家小院的感觉真好。妹妹说,母亲有一个包袱,一层层打开才知道,是我在部队那段时间写的文章剪报。这让我惶惑了一阵,这是当时我以炫耀的心情寄给母亲的。母亲留下来了,但母亲不识字啊。我取过来,直接填到灶洞里,母校抢之不及,那几本剪报就渐渐化作了黑色的蝴蝶。倒不是我对文字失了兴趣,现在偶尔也写,但我只关心稿费,比如晚报不寄样报,我连查一下的心思都没有。
主要原因是家庭失睦,让我灰尽一切人间意趣。加上从体制一下子跳到了职场,巨大的落差让我措手不及。当然家庭失睦,也让母亲揪心不已,但没有说什么,像当初决定退出现役没有进官场一样。虽然她一生到城市来的次数屈指可数,但没有影响她的心胸,说起我在外面的应酬,母亲只是叮嘱我注意身体,但我没有意识到母亲活到今天,却连一次饭店也没有去过,这成了我的一个心结,就是有机会,我一定陪母亲去一次。
第二天,不小心伤了脚,母亲用艾草煮了鸡蛋让我吃,说吃了就不会发炎了,然后半是恳求地说,伤了脚就多住几天吧。但我还是让弟弟用自行车带我到车站,搭车回了潍坊。脚是疼的,我的心也是疼的。
弟弟告诉我,说我回潍坊之后,母亲几次夜里到罗庄水库那疙瘩徘徊,我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,终于快刀斩乱麻,毁家之后又迅速从事业上杀出一条血路,这段时间大约五年,母亲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。
转眼又二十多年过去了。
母亲年轻的时候应该比较好看,被誉为村里的江水英,就是龙江颂的女一号。我出生的时候,远亲近邻来道喜,一个本家奶奶说:这个孩子这么丑,好像不是我们老李家的。母亲就记了仇,估计新媳妇生出一个丑孩子,也很没面儿。今天回家,本家奶奶见到我,说我是李家门里最出息的。话音刚落,母亲就补了一句:你不是说他丑,不是我们老李家的孩子吗?(我的天,五十多年了,还记得这么清楚。女人真的不能得罪啊!)
今天,父亲已经故去,母亲也进入到轮养阶段。因为业务关系,回家陪她说话聊天的机会更少。因为身体失能,她口中的负能量渐渐地多起来,在她眼里,天下人都是负她的,我对弟妹的要求只是生理上的即温饱上的,至于心理上的就随她好了,她想怎么说就怎么说,大家笑着听听就行了。
母亲一直瞧不上父亲,但父亲去世之后却梦到过一次,说那边又湿又冷,就一边叨叨说活着的时候不闻不问,死了还来麻烦我,一边打发弟妹抓紧糊纸衣服烧。无独有偶,一天夜里我忽然梦到父亲,在村头,跟我说给二弟使了多少钱,给三弟使了多少钱。我就拿出一张五百面值的票子给他。这种面值的钱我也很少见,现在想想应该是冥币。结果父亲说要五十的,我便收回来,打开用纸包着的一堆票证和纸币,划拉着找,结果被风吹得满天乱飞,现在想想应该也是冥币。这个过程中,我还不忘跟几个从身边经过的村民打招呼。看来父亲在那边过得也不好,还是懦弱的那个样子。他可能不认识五百元面值的纸币,他在世的时候,就没见过那么多钱。
醒来恍惚半天,心一直很疼……
随着年齿渐长,母亲对我们几个的爱愈加没有原则,甚至是违背是非标准的。凡是子女做的,她都认为是对的。但与传统的护犊子不同,当然也不是溺爱。儿女结婚之后,凡是两口子拌嘴吵架,她都以为是儿媳妇或女婿的错。孙辈出生之后,又把这种无原则的爱转移到他们身上,我们对孩子进行管教的时候,不问青红皂白,她一律护着。前天回家给她过80岁生日,饭后在三弟家喝茶。她听到大家在背后议论她的孙子,起腚就走,招呼也不打。如果孙子辈没有做好,那是父母的责任,与孩子无关。
民间有俗语,凡是被父母偏爱的,一般很难有出息。当然这只是世俗的看法,真正的原因是,在父母眼里,最弱势的那个孩子,是他们最放不下的,在潜意识里,是想把各个子女的财富均衡一下的。说的好听一点,就是一母同胞,有义务互帮互助,大家均贫富才符合父母的心理预期。他们不知道,他们的这种认知和由此相关的做法,给子女之间造成了许多纷争。
有出息与否,其实是与每个人的价值观联系着的,我二弟比较佛系,深得家父真传,奉行“船到桥头自然直”,在母亲眼里,他就是最应该受到帮助的那一个。这也是母亲进入耄耋之年,我才从母亲的所做所为中得出的结论。从这个认知出发,她的一些做法,就非常容易理解了。
其实天下父母都差不多。有一次教育局的徐科长让我把他老妈从老家雹泉接到潍坊,走到半路了老太太非要回去,说存折忘了收起来,让女儿看到了不得了,那是自己百年之后给儿子留的。徐科长说这还不是最绝的,老太太身体好,来儿子家是负责做饭的,但她只擀两张饼,一张给儿子一张给孙子,儿媳和孙女只能吃剩的。气得孙子直接把桌子掀了。
我母亲也有类似的世界观。一次我去村里代销店买东西,可能多找了几块钱,售货员是我的长辈,弄明白了来我家要,母亲不高兴了,说你们自己弄错的,怎么还能来要呢。当时我就想,母亲的世界观有点堪忧。后来我就弄明白了,在母亲的认知里,凡是对自己有利的就是对的,反之就是错的。有时考拉妈跟我叨叨,说婆婆哪个地方做得不对,我就归到世界观上。
最让我内疚的是,母亲的白内障没有及时做,等去做的时候,已经没了光感,再做已经没有意义,一时让我至为难受。已经八十多了,余生当然不会太长,但母亲却要在近乎失明的日子里,承受生命留给她的那个巨大的空洞,完全没有到“子欲养而亲不待”的层面啊,做子女的粗心实是不孝若此。因为血糖的关系,提前几年也未必可以做,但至少让我的懒惰有了一个自欺欺人的理由。天天赚钱赚钱赚钱赚钱,赚钱有什么用啊!
就是说,母亲再也不能手持花束,轻盈地走在田间地头,满面春风地走在让她嫌弃了一辈子的老头前面,从此她必须小心翼翼试探地在自家小院里摸索,那曾是她走了千万遍的路啊,如今每一步都犹履薄冰。院里依旧盛开着她所喜欢的花朵,尤其那些生命力特强的菊花,今天,在她的深深沤进去的眼睛里,应该只剩下了一些或明或暗的色块了吧?
今生我不知欠了母亲多少,每次面对母亲,心中都无法释然。我知道,自己曾走过许多无法穿越的禁区,却始终走不出母亲的目光;我做任何一件事,不管有意无意,都有着一份美丽的牵绊。
我那可怜的大字不识一个的母亲啊!(李万瑞)
作者简介
李万瑞
潍坊市奎文区作家协会主席,山东省老槐树教育科技有限公司经理。毕业于武汉海军工程大学,频繁调防于上海、青岛、舟山、湛江、大连、三亚等地,多次赴南沙参加战备值勤,上过前线,后供职于大连舰艇学院教务部,少校军衔。1998年退出现役。著有长篇小说《女儿楼》,《李万瑞文集》(小说编、随笔编、人物编、书评编、游记编),日记三部曲《中学日记》《向西流》《第二故乡》,远方三部曲《半消磨》《梨花雨》《岁月如歌》,专业论著《潍坊市校园文化研究》等多部书籍。
“更好潍坊:感人故事”征稿启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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